第300期的聯合文學收有新近出版的【陳芳明作品集9】楓香夜讀之序。讀來饒富詩意。
全文栽錄如下:
一排行道樹蜿蜒迤邐而上,在政大校園後山的坡路疊疊升起,如季節裡風中朗誦的詩。沿著邊坡綿延將近一公里的楓香,既俯臨景美溪,又仰望指南山,敞開的天地遼闊如此。枝幹挺拔的楓香,屬落葉喬木,從初夏竟一路綠到晚秋,絲毫沒有倦意。濃密樹蔭下是木板舖成的棧道,漫步其上,彷彿穿越一條心靈受到淘洗的小路。每株樹是撫慰的手,每片葉是過濾的網,浮動的情緒都在林下步道滌淨沉澱。一百餘株楓樹羅列在那裡,蔚為一首氣象非凡的長詩。風裡雨裡搖曳著悠緩的節奏,也流瀉著婉約的韻律。詩的盡頭,往往開啟全新的心情。
晚間從楓香步道抵達夜讀的文學院,就像完成一首長詩的閱讀,始於期待,終於美好。保持著最佳狀態的思考,回到寧靜的研究室。綻放的夜,是時間的起點。將至未至的靈感,將盡未盡的文字,又在同樣的空間重新燃燒。攤開在桌上的書籍與稿紙,等待注入釀造已久的想像與感覺。墨色筆尖在雪白紙張上運行時,神祕的想像與抽象的感覺搖身變成具體有形的符號。一個字一個字浮現時,體內的騷動魂魄逐漸得到安頓。當書寫進入起乩狀態,慾望有多熾烈,記憶有多凌亂,都能夠找到恰當的紓解出口。預期中的文字在稿紙上接近終點之際,總是情不自禁放緩筆的速度。那並不是不想結束,而是希望在結束時找到最佳的句法。
閱讀與書寫之成為支撐歲月的手段,完全是出自心甘情願的選擇。閱讀是投入別人的書籍,書寫是創造自己的書籍。這兩種行為可能方向不同,卻都同樣在加深加重生命的質感。有時候也會覺得,書寫其實也是一種閱讀的行為,只不過是屬於自我心靈的閱讀。俯首落筆時,無異是打開靈魂的井口,探視底層的情緒迴旋與思想流動。何種情緒思想可以容許浮出地表,成為文字表達的一環,都必須經過一番掙扎。
文字的彰顯與隱藏之間,內心往往進行無盡止的對話。決心洩露心跡、形諸文字之前,暗地裡已進行過許多的迴避與抉擇。選取怎樣的文字,採取怎樣的策略,才能更為貼近自己的內心真實,都反覆在書寫進行中周旋。有時是欲言又止,有時是情不自禁,終於形成一個新的世界。書寫之被視為創造,是因為作者向上帝手裡借來一支筆,展開一場規模極小的創世紀。這樣全新的文字誕生時,使作者的生命向前推進了一步。時間可能已經流逝,但並不消失,而是匯入作者的生命。在有生之年不停地書寫,無非是為了使時間在生命裡不斷累積,也使歲月不斷刷新。
書寫如果能夠擴張生命的版圖,閱讀應該也是。所有的閱讀都是一種發現之旅,面對熟識與未識的作者,都能夠帶來探險的愉悅。年來的閱讀,漸漸出現一種傾向,對於早年讀過的詩與歷史,總是無可抑止地投以回眸。現代詩與思想史是全然迥異的兩種文類,卻是青春成長歲月的偏愛。過往的年華留下太多的未完成,也許是力有未逮,也許是廢然放棄,終究成為生命中的遺憾與缺口。懷舊也好,鄉愁也好,常常會興起填補或挽救的念頭。有時並不確知自己究竟是要挽回什麼?可能只是企圖回到歷史現場,打撈一首曾經眷戀卻已沉沒的短詩。詩裡暗藏的美之困惑,一直使生命產生某種剝落感。那是靈魂看不見的窟窿,深不見底,希望在餘年做一些回填的工作。
重新讀詩,可能不是為了挽救,應該說是為了從美之困惑解放出來。解放,為的是向更多的詩開放。斷斷續續在「殉美與求真」的系列書寫中,開啟詩的閱讀。讓自己暴露在炫麗的、淒美的幻化意象裡,嘗試回到詩人的文字絕技。如果可以的話,不久的將來當能完成一冊《殉美詩札》的讀書筆記。
詩的閱讀,已經不能饜足強大的慾望。回到思想史的閱讀,大概也是要贖回曾經逃亡的魂魄。歷史原屬知識追求的本行,如果沒有時代浪潮的席捲,如果沒有內在意志的衝擊,或許能夠造就自己成為一個史學研究者。然而,命運的安排終於還是遠遠偏離既有的軌跡。失去歷史研究的據點,卻在文學領域得到歸宿,可能是生命中的一個強烈暗示。血液裡埋伏的浪漫情懷,才是引導自己遠離歷史研究的關鍵。畢竟文學的營造,需要冷靜思考與客觀思維。
然而,對於歷史這種時間的技藝,到今天還是懷有無法割捨的愛戀。置放在書架上的胡適、陳寅恪、錢穆、余英時,不時會受邀來到桌前對談。他們的語言可能不像文學那樣豐腴,但構造起來的歷史縱深,不斷誘人投入連綿長遠的世界。
詩與歷史的雙重閱讀,可能是空間藝術與時間藝術的雙重探索。重拾失去的書籍,則剝落的不再剝落,疏離的不再疏離。無論那是對消失的青春華年致哀,或是對遠去的二十世紀致敬,都無損於生命的持續擴張與翻新。越多的閱讀,滋養越多的書寫。伴隨而來的喜悅,更是無窮無盡,不滅不碎。
收在《楓香夜讀》的文字,大約完成於二○○五至二○○九年之間。在散文創作與論文撰寫之餘,不覺又為自己的夜讀系列添加一冊新書。第一輯「晚風渡詩」充滿了殉美的憧憬,當然也高度暗示回歸到詩的決心。新舊世代的詩人,都是夜讀時的最佳伴侶。他們不吝帶來美的顫慄,使垂危的心靈又得到刺激。其中不免也摻雜一些對詩的意見,或是從詩延伸出來的聯想。或喜或憂,都足以揭示對詩的信仰至今從未動搖。
第二輯「星下遲書」的文字,專注於對小說與散文的關切。做為研究者最感幸運而幸福的事,莫過於見證老作家的趨於年輕,新作家的趨於成熟。前者以余光中為典範,後者以吳明益為代表。四十年來閱讀余光中,十年來觀察吳明益,深深感受到台灣文學的內在爆發力。那種強悍的意志與不絕的生產,正是這個海島最佳心靈的浮現。多少年後的讀者回望文學史時,這個時代必然是熠熠發光。
第三輯「霧窗觀史」,有一種干涉歷史的企圖。其中討論了轉型正義的問題,以及一九四九年以來的歷史迴旋。具有強烈批判性格的韓國教授白永瑞,對於歷史提出這樣的發言:「遺忘的反義詞不是記憶,而是正義。」這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獨到之見。在台灣的貪腐者竟然也奢談轉型正義,這位正義的加害者視歷史為糟粕,視記憶為無物,原就該劃入不義的行列。輯中的文字若有憤怒的表達,也只能歸諸於受到歷史逆流的激盪。
第四輯「夜讀漫思」,似乎透露近年閱讀脾性的一些方向,其中東亞的議題在於鼓勵台灣文學研究必須打開門戶。這三年來不斷與白永瑞教授進行對話,不可否認也獲得不少啟示。從東亞格局回望台灣,可以發現二十世紀的台灣歷史與文學的開放性格。航行在北半球的海島,與東亞各國維繫著千絲萬縷的對話關係。輯中的文字當然也暗示自己的未來研究方向,一些關鍵詞如「東亞」、「近代」、「超克」,都是開啟更多書寫的入口。
秋氣漸深,夜空裡散佈一種泫然欲泣的雨意。沿著楓香步道往坡下行走,小鎮燈光茫然浮起。黑暗裡的一排行道樹,仍不失為一首風中朗誦的長詩,只是讀來有些陰鬱而晦澀。又是完成夜讀的另一個晚上,因為完成,所以喜悅。風的韻律,詩的節奏,在楓香林下一路相送。
目前嘛,正交替讀著庄信正的《文學風流》與許定銘的《愛書人手記》。三心兩意?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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