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小團未圓
張愛玲逝世十多年,音麈未絕,因為每隔一段時光,她的生平和作品總會成為城中話題。王德威在〈張愛玲再生緣:重複、迴旋與衍生的敘事學〉一文借用了hauntology一詞來概說這種現象。他文內說的「魂在論」,就是陰魂不散。〈鬱金香〉幾年前出土,若非確認是祖師奶奶手筆,不會轉眼變成新聞。〈色,戒〉經李安泡製成電影後,連平日少涉獵文學作品的觀眾也忍不住找出原著來對照。
最近祖師奶奶又「迴魂」了。《小團圓》已正式登場,既是fait accompli,不必再計較遺稿該不該出版這回事了。單以常識判斷,如果她不着意印行,斷不會花心血在文稿上一改再改。張愛玲說過《紅樓夢》未完,其實《小團圓》也未圓。
我們該怎樣看待《小團圓》呢?說是自傳恐有不足,因為書中關係人物的名字都屬偽託,雖然熟悉內情的讀者都猜到邵之雍是胡蘭成。再說,書中身世部份,只是「斷代史」。她的洋丈夫賴雅(Ferdinand Reyher)沒有在書中現身。夏志清先生告訴過我,張愛玲在紐約墮過胎,孩子是賴雅的。夏先生非常替張小姐不值。祖師奶奶在美國過了大半生,但她在花旗國怎樣生活,倒未見傳。
因此最公平的說法是:《小團圓》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宋淇先生是我的前輩,論斷文學作品,眼光獨到。為了不想受前輩的看法先入為主的影響,我看完了全書後才翻閱他公子宋以朗寫的前言。宋淇果然是大行家。他跟太太鄺文美不但是張愛玲平生知音知己,更是益友。宋淇在1976年四月二十八日向張愛玲交代《小團圓》的讀後感說:「在讀完前三分之一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而且插寫太平洋戰爭,初期作品中已見過,如果在報紙上連載,可能吸引不住讀者『追』下去。」
如果《小團圓》不是「旗幟鮮明」的打着張愛玲的招牌,以小說看,這本屢見敗筆的書,實難終卷。維大(港大)洋教授的嘴臉,我們早在〈沈香屑-第二爐香〉領略過。作者在日本人攻打香港時那段艱難日子,〈燼餘錄〉歷歷言之,讀來驚心動魄。現在這兩個文本衍生出來的人物,在《小團圓》中借屍還魂,可惜比起原型來,顯得目光遲滯,音色魯鈍,跟讀者打過照面後,留下的印象如水過鴨背,了無痕跡。
張愛玲巔峰時期的作品,如〈封鎖〉、如〈金鎖記〉、如〈傾城之戀〉,文字肌理綿密,意象豐盈。宋淇看出《小團圓》雜亂無章,因指出「荒木那一段可以刪去,根本沒有作用。」(我們現在看到的《小團圓》,作者沒有刪此段。)《傳奇》時代的張愛玲,佈局舖排的草蛇灰線,多能首尾呼應,少見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團圓》出現了「根本沒有作用」的段落,可見結構之鬆散。其實書中應該刪去的,何止一段。
《小團圓》的敘述語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顯得血脈失調。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稱之為「兀自燃燒的句子。」在〈金鎖記〉中我們看到七巧的小叔子「色誘」嫂嫂的一幕。但見:「季澤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姆指按在咀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着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色.戒〉中的王佳芝等候易先生應約而來,但他遲遲沒出現:「她看了看錶。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冷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真能兀自燃燒的句子,有時只消淡淡的一筆。〈封鎖〉中的吳翠遠,二十五歲,美得「模梭兩可」,「怕得罪了誰」似的。她的手臂,白得「像擠出來的牙膏。」
《小團圓》少見這種令人過目難忘、讀後依依不捨的辭章。文字既不可取,試說內容吧。張愛玲對宋淇夫婦透露過,「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制裁,一直無法寫。」她跟胡蘭成這「無賴人」的交往,「飲恨而終」,所以《小團圓》如不是「痛史」,也應該是「恨史」。
如果我們把九莉看作現實的張愛玲,邵之雍是漢奸胡蘭成,那麼依書中所述,張愛玲對這個「水性楊花」的男人動過殺機。太平洋戰事結束,漢奸被通緝。逃亡前夕,他們睡在一起。行房後,邵之雍凝視着九莉的臉,彷彿看她斷了氣沒有。他輕聲說:「剛才你眼睛裏有眼淚。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覺得抱歉。」他說完就睡着了,背對着她。她想到:「廚房裏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一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現在是世外之人了,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
《小團圓》到結尾,九莉沒動「無賴人」分毫。宋淇看九莉/張愛玲看得透徹。她是一個膽大、非傳統的女人。她對無賴子的愛是沒有條件的,明知他是漢奸、明知他除自己外還有好幾個女人、明知跟他交往會為社會輿論和親友所唾棄,依樣不改其志。除了文采了得令九莉傾倒外,這廝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才教「才女」愛得那麼死心塌地。〈色,戒〉中的王佳芝,或可看作九莉的前身。無賴子通過了她的陰道沖昏了她的頭腦,讓她渾然忘記自己的使命。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小團圓》一再出現「兒童不宜」的描述:「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着絨布的警棍。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也沒有,而且一時也聯繫不起來。」文字比不上白先勇〈遊園驚夢〉中錢夫人性幻想的意識流那麼絲絲入扣。無論如何,張愛玲是說對了,「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這麼看來,李安電影出現的三級鏡頭,是他對王佳芝「受俘」的解讀。易先生的「過人之處」征服了小女生。
九莉對無賴子的依戀,借用王思任批點《牡丹亭》的話,九莉對無賴子可說「一靈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燒失。」邵某留下來的煙蒂,她都從煙灰缸拾起來,小心翼翼的放在信封內。當漢奸告訴她二次大戰快要結束時,她說「希望它永遠打下去」,為的是可以跟他在一起。
第四章快完時,有一段敘述九莉心境的話聽來特別淒涼。「九莉只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着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髮。燒併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痴情女子一生的兩個男人,一是明知是負心人還忍不住跟他談戀愛的胡蘭成,一是因時因地制宜而委身下嫁的洋人。作為小說看,《小團圓》看不到她的看家本領。但作為自傳體的記敘者,倒讓我們認識到九莉/張愛玲寂寞、空虛、無奈的一面,既淒涼又蒼涼。七巧和流蘇都是虛構人物,左搓右捏,憑作者高興。但對張愛玲說來,九莉是前世今生的自己,文筆太self-conscious,顧慮就多,難免左右為難。這也許是作為小說看,《小團圓》未如人意的原因。但作為自傳體的紀錄看,還是有看頭的,因為,作者是祖師奶奶。
止庵:对自身情感不留情面的总清算
特约记者 黄今
张爱玲的巅峰之作
时代周报:你如何评价这部小说,有港台论者说不如《倾城之恋》这些作品。
止庵:《金锁记》、《倾城之恋》都是张爱玲二十多岁的作品。她的风格后来有变化。读者或者评论家看惯了某一阶段的小说,对这变化不能接受。这不是人家写得不好。我从来就不认为《金锁记》、《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巅峰之作,她一直在发展,经过好几个阶段。《倾城之恋》、《金锁记》是她最早写的东西,写法还比较简单。《小团圆》就不那么简单了。
时代周报:不简单体现在哪些方面?
止庵:以前写的是某一时空中出现的事情,《小团圆》写的是多个时空交错的事情。所以有的人看不惯。《小团圆》至少有三条基本的时间线,第一条是九莉在香港,港大要考试,然后打仗,回到上海,跟邵之雍恋爱,又跟邵之雍分手,再跟燕山恋爱,又跟燕山分手,这是一条时间线;还有一条时间线是这之前,一直到九莉很小的时候;还有一条是第一条时间线后面的九莉,最晚写到她三十九 岁。三条线上的不同片断交错拼接在一起。她早期的小说没有这种写法,只有一条时间线。《金锁记》写曹七巧的一生,按着时间顺序呈现出一个个情景。《倾城之恋》也是这样。《小团圆》不是这么写的,所以好多人看不惯,但这种手法在现代小说里是很常用的。如果把《倾城之恋》、《金锁记》视为终极的话,那你就没法接受这部小说了。
时代周报:你认为这个小说在张爱玲的写作谱系中处于最重要的位置?
止庵:是的,是她集大成之作。张爱玲的创作有所变化,有所发展。我们刚才谈到的《金锁记》、《倾城之恋》是她1943年的作品,从1944年写《年青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变化了。到1945年她写《留情》的时候,就跟最早的作品差别很大。1947年之后她开始写比较通俗的作品,如《多少恨》、《郁金香》、《十八春》、《小艾》。50年代中期她到香港,写《秧歌》、《赤地之恋》,风格又一变,追求“平淡而近自然”。到70年代,她重新主要以中文写小说之后,风格又一变。《小团圆》的写法和她另外三篇作品《相见欢》、《浮花浪蕊》和《同学少年都不贱》很像,这些都是同时期的作品。同一时期还有《色,戒》,但《色,戒》的写法没那么复杂。如果只盯着人家早年的一两篇小说,沉迷其中,而拒绝接受作者自己的变化和发展,这样的读者未必高明。
时代周报:读过《小团圆》能很明显地发现,很多人物都和张爱玲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能对上号。
止庵:《小团圆》里不少人物,都能跟现实中的人对上号,但事情是不是对得上号就不知道了。大概有十几二十来个人物都能跟张爱玲现实生活中的对上号。譬如蕊秋对应母亲,楚娣对应姑姑,九林对应弟弟,比比对应炎樱,邵之雍对应胡兰成,燕山对应桑弧,荀桦对应柯灵,虞克潜对应沈启无,还有个向璟对应邵洵美。但是能对人未必能对事,能对事未必能对细节。怎么说它还是小说,否则为什么人物不叫本名,还要另外起个名字。
当八卦来理解就太低了
时代周报:那这本书能不能当作文坛八卦或者掌故来看?
止庵:对作家来说,在写作中以现实人物为原型,这个我觉得不足为奇。上个世纪初有部小说叫《孽海花》,里面好多人物现实中都有原型。包括张爱玲的爷爷张佩纶,还有她的奶奶,就是李鸿章的女儿,那书里都有。所以说这种手法也不是独创,以在生活中的谁为原型,这非常多见。但是要说《小团圆》里的角色与现实人物严格能对上号,倒也未必。我举个例子,燕山的原型是桑弧,但燕山是演员,而桑弧是导演。这个就有出入。当八卦来理解就太低了。
时代周报:你之前给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作过序。很多人在读《小团圆》的时候都会特别关注张、胡之间的关系。
止庵:这个就是读《小团圆》的一个误区。九莉是这本书的女主人公,但是邵之雍不算是男主人公。邵之雍第四章才出场,第三章就占了全书的将近四分之一,所以邵之雍出场的时候小说已经到了一半了。后面还有好多篇幅没提他。不是说九莉和邵之雍这部分不重要,但是这本书绝不是只写他们俩的事。实际上书中最重要的还是九莉和她母亲的关系,这才是真正贯穿始终的关系。小说结尾她说九莉绝对不能要小孩,她不想她和她母亲的关系重演,“小团圆”的寓意有很大一部分是落在这里。书中还有多重关系:九莉和姑姑的关系,和弟弟的关系,和比比的关系,和燕山的关系,早期和那个安竹斯老师的关系,还有和她整个家族的关系。这些关系有人说不重要,但并非如此,这本书并不是一部传统的写故事的小说。
时代周报:《小团圆》是否刷新了你对张爱玲的认识?
止庵:从前我在一篇文章里说,早期的张爱玲仿佛《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晚期则有点儿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了。《小团圆》就好比是曹七巧所写,这本书就是要把自己那段时间里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情感都理清楚,不留情面、无所顾忌地来个总的清算。这是一部情感小说,一部心理小说。比如九莉跟邵之雍的关系,一开始她爱这个人,后来她恨这个人,再后来她觉得没意思了。这个层次变化写得非常清楚。邵之雍离开上海,她到浙江去看他,这时候就显得比较冷漠了。邵之雍后来回到上海,她已经没有感觉了。虽然她总是不能忘怀,时而还想挽留这个关系,其间的情感非常复杂。当初我给《今生今世》写序的时候,就说不能光听胡兰成的一面之辞,需要旁证。我今天还是这么说。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把他和张爱玲的关系写得虚无缥缈,一个金童,一个玉女,过的是天上的生活。在张爱玲笔下把这个神话解构了。《小团圆》肯定有针对《今生今世》的意思,但把它人间化了,实在化了,有血有肉。
时代周报:你对胡兰成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止庵:我从来就不大喜欢胡兰成。我当初在序里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现在也是如此。《小团圆》里有句话:“我不能和半个人类作对。”我不喜欢的是胡兰成对待女人的态度,而且特别自我,自以为是。倒是书中别的人物给我一些新的印象。比如九莉跟燕山的关系。这个过去偶有传闻,但不能坐实。原来还真是有这么回事。
时代周报:据说苏青和胡兰成的关系在书中也坐实了?
止庵:这个苏青在《续结婚十年》里写过。但荀桦这个人物就跟想象差别太大了。
时代周报:就是柯灵吧?
止庵:这是小说中的人物,原型跟人物本身可能还是有差别的,但是这里能看出作者对荀桦的原型的基本态度,那么回过头去看那篇《遥寄张爱玲》,就觉得很有意思了。不过再强调一遍,《小团圆》毕竟只是一本小说,不是一本传记。楚娣倒是跟《姑姑语录》里的姑姑很像。比比也与《炎樱语录》、《双声》里的炎樱相去不远。《小团圆》写得最好的还是九莉跟她母亲的关系。邵之雍只是书中众多人物中的一个。拿电影来打比方,那他也就是男配角,而九莉是女主角。这书是没有男主角的。就连九林也比邵之雍的戏份多。
时代周报:有香港评论家说,当初看李安的《色,戒》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床戏。读过《小团圆》里面的床笫之事后,这个问题明白了。
止庵:《色,戒》里的易先生跟胡兰成没有任何关系,王佳芝也不是张爱玲。现在《小团圆》面世了,你可以看到王佳芝跟九莉的性格差异多么大。王佳芝是整个儿投入进去,我的事业,我的同志,我的性命,什么都不要了。而你看九莉什么时候是这样的?
这是一部感情小说
时代周报:你说这本书里最重要的是九莉和她母亲的关系。但张爱玲自己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爱情中的百转千回。”
止庵:我觉得这个小说是一部感情小说,爱情肯定在感情里占有很大的成分,但此外还有亲情、友情。从篇幅上来考虑,爱情并不是最主要的,比如小说最主要的一条时间线截止于九莉三十岁,为什么截止于这儿呢?就是因为她和燕山的感情结束了,人生的一个阶段结束了。大概她一生的爱情也就结束了,写到以后找的汝狄,就是赖雅的原型,只写了打胎这一件事。从最开始,九莉跟安竹斯之间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情感联系,到后面跟邵之雍的纠缠,再到燕山,后来燕山也不要她了,跟别人结婚了,作者说的“爱情”不单指九莉跟邵之雍之间的爱情,邵之雍只是九莉爱情历程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时代周报:相对于港台一些作家把《小团圆》当作张版的《今生今世》,你的读法似乎与之不同?
止庵:最主要的,我们不能立足于两点来看这小说。第一是不能觉得只有《金锁记》和《倾城之恋》是好小说,跟它们不同的都不好。第二是不能光立足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上来看这小说,跟这个无关的都是白写了,都应该不要。那样现在的十八万字可能也就剩下两万字了。不少读者真的就是把《小团圆》当作张版的《今生今世》,那么这本书没用的地方真是太多了。但我不是这么看。这本书如果只是写九莉和邵之雍的关系,那么她到浙江乡下,就没有必要写那个第九章,而这是作者从前写的散文《华丽缘》的节录。这本书就是这样,大家觉得不重要的地方其实是很重要的。张爱玲最早从“点上一炉沉香屑”、“沏一杯茉莉香片”,听自己讲个故事开篇,后来她就告别这种近似鸳鸯蝴蝶派的写法了。《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也跟中国的传统小说很像。她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后来她一直在发展,评论家不能只停留在那个阶段。张爱玲看过那么多外国小说,到了七十年代她的写法不一样了。这牵涉到《小团圆》的读法,这也许是最重要的。比如说在《小团圆》里就想看八卦,这本书里当然也有,但是你也就漏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原刊二00九年三月十九日《時代周報》)
应磊 : 张爱玲的红房子
张爱玲笔下,很少有明丽欢快的调子,所以《私语》里面写“那红的蓝的家”,令人印象深刻。八岁孩子眼里,母亲留洋回来,像一束新奇而强烈的光,照进前朝遗老的张家,蓝椅套玫瑰红地毯的新家,一切都是“美的顶巅”,甚至连带喜欢上英格兰,因为这三个字让她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
昙花一现的幸福,她一直记着。半个世纪后,千回百转,临到《小团圆》末了,九莉又在梦里看见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屋外笑吟吟是十年前的爱人。
张爱玲遗作一出,纷纷议论,聚焦无外张胡,左手《小团圆》,右手《今生今世》,空气里一片噼啪作响,流星似的耳光。这样的热评——我承认读了很痛快,又痛又快意——但痛快过以后,心里明白《小团圆》并非仅仅如此,正如《红楼梦》不单是一场爱情悲剧。
张爱玲自己在信中说,小说内容与胡兰成“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小团圆》两重脉络交织,家事和情事,而家事在先。说起家事,让人想起《对照记》,想起《私语》。每回重看《私语》,都还像初读的时候,一阵凉意顺着脊柱下去,同样的情节换了《小团圆》,竟是出乎意料的模糊和简略。近尾声,才听张爱玲插入一句解释,“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宁可殴打禁闭”——原来是缺钱的恐慌,她自己也深知的人生窘境,隔着时空,让女儿与父亲,兼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依稀和解。
与《私语》两相对照,就看出《小团圆》不全是史官式的直录。素颜白描,事无巨细,外表是坦承的决心和勇气,底子终究在于无法和解,理智与感情都奈何不得,哪怕想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有两个,都是《小团圆》的主角:除了胡兰成,另一个人是她母亲。
与她和胡兰成的关系相比,张爱玲与母亲之间的纠葛更耐人寻味。缠过足还能滑雪的蕊秋,动不动被看作时代的新女性,游走亚欧,其实是占尽两个世界的缺点:自私与猜忌像古老的东方,冷漠与放浪如遥远的西方。张爱玲毫不避讳母亲带给她的伤害,心心念念掂着还钱,照她的逻辑,仿佛债没还清,恨都恨不彻底。然而当岁月补上一枚枚遗漏的拼图,拼出蕊秋在漂泊中日渐衰老的脸,真到还债的那一天,沉甸甸的二两黄金,终是没能递出手。
遇到胡兰成,对张爱玲而言,则是废墟上开出最后一朵花,直到花朵萎谢,她才反应过来,让一个曾经心死过一回的人再心死一回,是何滋味。此后她不会再死,因为再没活过来。剩下的生命,只有两种办法打发:回忆,或等待。回忆总带着点悲哀,而完全是等待,更令她恐怖,所以宁可选择回忆,于是有了《小团圆》,还有迟早也会出土的《易经》。像《红楼梦》和《追忆逝水年华》,《小团圆》的书写也成就一则隐喻,但张爱玲终是舍不得埋没结尾点睛的明喻:远处是蓝天红房子,近处是温煦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两个家的叠影,两重意义上的团圆。小时候的她想做那红房子里的淑女,长大后想做红房子的女主人,都无法遂愿;此后的人生,漫漫长旅,其实进退维谷,僵在原地,低吟浅唱,尽皆无家的荒凉。偶然浮梦一闪,让她醒来快乐了很久——纸页之外,张迷掩卷,想必都难过了很久。
石曙萍 : 张爱玲的爱情梦
自古女子多痴情。
日夜兼程读《小团圆》,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当时的感受:惊心动魄。每一页都让人惶恐惊慌。
因为《小团圆》,很多对张爱玲的理解彻底改变了:原来,张爱玲并不是那个超脱在历史和世俗之上袖手旁观的女子,也不是绝不相信爱情的悲观主义者,她的苍凉也不尽然是冷漠;原来,之前对张小说中的种种结局都应该还有别一样理解……
曾经以为,几乎张爱玲笔下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是不圆满的。
《金锁记》中的七巧,倒是和九莉又很多相似。在所有的故事里,这两个人物是最凄凉的,尤其是七巧。季泽的爱,朦胧恍惚中,在隔了多年以后,竟然飘到身边。七巧太灵巧,她吸食鸦片,可是却无法麻痹自己的眼睛。她在清醒地撕开季泽真面目的同时,也埋葬了所有温情结局的可能。《色,戒》中的王佳芝呢?假戏真做爱上了易先生,最终却死在他的手上,成为在生存和情感之间,一个微不足道的祭品。《十八春》中曼桢和世钧、翠芝和叔惠,甚至早年的曼璐和慕瑾都真心相爱,可是阴差阳错没有一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终于有人能够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走入婚姻的殿堂了,比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痴恋的乔琪,可那个花花公子只是空许她一个婚姻的壳,而且代价是她必须堕落卖身去为他赚钱……《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终于登报结婚了,但这样两个在东西方不同背景中成长起来的男女,只是因为战争中生命的无常感,才在互相猜疑和试探中开始一份柴米油盐间的夫妻生活。人和人之间的隔阂,使原来可以动人的真情也带上了许多精明的算计味道。这样的爱情或婚姻算得上是美满的吗?
“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张爱玲在1976年致宋淇夫妇的信中这样陈述。《小团圆》在一向以苍凉为背景的张爱玲看来是充满热情,在普通的凡夫俗子眼中,用“温暖”来形容倒更合适。但就是这份少见的温暖,也是足可以让读者长叹一口气:原来,张爱玲并不是她一贯小说中所示人的那么悲观和冷漠!在九莉拿着全部生命去爱那个男人的爱情幻想中,在宁愿战争就这样一辈子持续下去的傻气中,在越过千山万水去找他的憧憬中,还有在林中孩子成群两情相悦的梦境中,张爱玲小说中苍凉世故的爱情故事都可以有另外一种带着温情的解读了,那是属于张爱玲的爱情梦:
葛薇龙心甘情愿地堕落在香港的交际圈,甚至以出卖身体的方式争取了一份所谓的婚姻。何其惨淡!但换个角度看,薇龙明知道那个男人不爱她,明知道那个男人利用她而攫取金钱,明知道有了婚姻依然没有他的真心,可是含着泪卖笑,心里却不见得后悔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自己的爱情,有谁能够说得清其中的痴情?爱情仿佛是一个人的事业,只是需要不停地付出,只是需要有一个方式让她付出甚至牺牲,也不后悔。这是怎样的一种爱?
白流苏的爱情像一个传说,谁也说不清是她造成了倾城,还是倾城早就了她的婚姻。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张爱玲自己本身并不相信真爱,而呈现给世人看的华美睡袍,却原来还有另一种解读:他们的结局却是九莉爱情幻想的延伸。如果爱情,在乱世中出世,也许有一种方法可以维持爱情,那么就是战争。即使是以成千上万的生灵涂炭为背景,换得来短暂厮守,何尝不是一种天长地久?
王佳芝,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只是因为一刹那的感觉,在他豪掷千金的一瞬间,佳芝却已经决定千万倍地奉还,甚至用自己的性命,换那个男人也许有过的一点真心。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种爱情,有多少双溪的蚱蜢舟可以载得动?在令世人看来充满惋惜的结局,也许在佳芝看来不也是另一种圆满呢?
曼桢和世钧分开十八春,沧海桑田早已无法回首。张爱玲却淡淡地添上一笔,让一对苦恋又孤独承受着回忆的男女,竟然能够在生死两茫茫中再次相遇。尽管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们竟然还能够在小饭馆有一次短暂的拥抱。谁说这一次人世苍茫中的相遇,不是他们各自寂寞的后半生中的几多安慰呢?
七巧孤独终老,可是她还拥有了一份回忆:“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只得留恋。”相对来说,九莉的结局更温暖实在些。“对爱是狂喜,对痛苦却几乎麻木”,而这份麻木竟然成就了九莉,让她的爱情之殇竟然能够化解为温情梦境。即使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惨淡的底色中竟然还有一个九莉彩色的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迎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张爱玲前所未有地展示出一种温暖情意。
从《上邪》到《孔雀东南飞》,从祝英台到莺莺,从杜丽娘到林黛玉,在爱情的面前,自古以来都是女子爱得最激烈最有光彩。九莉、佳芝、薇龙、流苏,等等,甚至张爱玲,都是这一支爱情大军里的成员,爱得惨烈,爱得投入,爱得忘我,爱得无怨无悔,爱得光彩照人,爱得让人无语心痛。
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也许就是中国人最崇尚的大团圆吧?才子佳人,三妻四妾,阖家欢愉,也应该是大团圆吧?这是五四的反叛者张爱玲所桀骜地不予反抗的。谁说爱情一定要大团圆才完满无缺?谁说为情所伤的女子一定要离家出走?谁说始乱终弃一定是负心男?曾经惺惺相惜高山流水,不也是一种小团圆?纵然不能长相厮守,纵然不能彼此忠贞,在回忆里一遍遍温习曾经有过的一点点温情,不也是一种小团圆?有一些拥有,是形式上的天长地久,而还有一种拥有,是属于记忆的地久天长。在反刍式的幻想中重现,在种种设想中再生,不也是一种小团圆?不也是一种圆满的爱情结局?
目前我還沒打算(或實在是提不起勁)讀《小團圓》,等一切風平浪靜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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